古史风云中的商贾传奇——从董新铎《昆阳关》看小说的文化传承与文学地理学的意义

刘艳，文学博士，编审，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文学院教授；供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文学评论》编辑部。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当代文学（兼涉现代文学）尤其当代文学理论与批评。著有《中国现代作家的孤独体验》《严歌苓论》《抒情传统与现当代文学》《文学经典与经典重释》《批评的智慧与担当》《智性批评与文学之心》等。

河南作家董新铎的长篇小说《昆阳关》2023年11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这是董新铎继近年连续创作了三部历史题材地域文化小说《临沣寨》《半扎寨》《风穴寺》之后，又一部同类题材的长篇小说。《昆阳关》以拟中国古典章回体小说的形式，书写王莽新朝后期围绕着主人公凡木凭借智慧仁义经商、乱世济贫民襄乡邻的传奇故事。小说靠后篇幅以极为跌宕起伏的情节、具备还原历史现场画面感的小说叙事，生动还原了昆阳之战、宛城之战的历史，尤其是对历史上极为著名的以少胜多、号称刘秀“人生开挂”的昆阳之战，予以既恢宏阔大又不失细部描摹的名战场面的刻画与描写。从历史中挖掘生动的故事，在故事中反映历史与文化的传承。《昆阳关》表现出当代小说在地方性书写当中所承载的文化传承与文学地理学的意义。

众所周知，历史上的昆阳之战发生在公元23年适值王莽“新朝”末年。面临北赤眉、南绿林两股义军威胁的王莽，派出42万大军，号称“百万大军”，以王邑、王寻为统帅，还任用了身高异于常人的巨毋霸为垒尉，将虎豹、象、犀牛等猛兽圈至军中饲养，意图成为杀敌利器，这一切无不表现出王莽剿灭绿林军的决心。初时刘玄称帝，刘演、刘秀兄弟为将，当时刘演在宛城围攻守城的新朝军队，昆阳之战的决策者与起决定作用的人物是刘秀，刘秀所能用的人马不过万人，而其所率先锋似只有千人，如此地力量悬殊，刘秀及汉军却取得了决定性胜利。近年在各种历史讲述平台被频频讲及、直称昆阳之战是刘秀“人生开挂”式人生开端等种种说辞渲染下，刘秀率军打赢甚至常常被归功于纯属意外的天降陨石雨等天象之助……

事实上，堪称历史上以少胜多名战的昆阳之战肯定不能仅归功于天助，刘秀以及刘秀领导的汉军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董新铎的长篇小说《昆阳关》当中或许可以窥得端倪。而既智慧过人、有勇有谋，又颇具仁德侠义之心的主人公商人凡木，作为与刘秀可形成“互文性”关照的形象，不仅负载着商人的传奇故事，而且离开这个人物，小说就不能自然而然地引出气势恢宏的昆阳之战。试想一下，任何想书写与还原昆阳之战的小说家，如果仅作非虚构的历史还原，充其量是写作一篇非虚构的历史叙事散文，或者仅为一篇中短篇小说的体量，会由于此战距今久远，并不能有足够多的史料材料来支撑起一部长篇小说的体量；而在小说情节上，单纯的战争描写可能也不会令读者有多大的阅读兴趣。而当《昆阳关》将鲜活的人物形象与故事引入，昆阳之战便不仅仅是战略决战，它讲述了关于昆阳及昆阳周围的风物地理人情等，它讲述了人与人之间那些可贵的情与义，等等。能叩击与进入读者心中的，恰恰是战争之外的这些人物以及他们的故事。

《昆阳关》在文体上是拟古典章回体的小说形式，小说叙事看似中规中矩，却隐含了作家诸多的巧心与妙思在里面。全书共计二十八章，前十八章几乎全部都是在讲述离乡三年的凡木突然带着不少的财物回乡，先是因地制宜决定做雷击木制作漆器的生意，汇集了四乡八邻的木匠在自己的店里做工，不再单家单户干零活儿。后来有人妒忌抵制，经高人指点，换作既在店里制售漆器，又可按主顾要求由木匠上门打制器具的经营方式，还增加了非雷击木制作木器的生意。所有的运作，无不突显了凡木灵活与有智慧的经营头脑。凡木懂得以非常灵活的方式“盘下”（类似“入股”）田禾的油坊，其生意经既精明又有人情味。凡木还擅长

留意生活中细节，他由身边人吃花生想到可以榨花生油来售卖，又开辟一门生意。需知当时只售卖价格较贵且少有人都吃得起的芝麻油。凡木的种种巧思与创举，令人大开眼界，可以由其故事与日常生活，知晓古时商人的经营之道与时人日常生活方式。

小说前面约三分之二的篇幅都在讲述一个古时商人的传奇故事，小说作者仅仅将昆阳、宛城这样的地名偶尔点渗在小说叙事里，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不动声色的故事讲述层层点染，最后才牵引出那惊天动地的历史上有名的昆阳之战。凡木离乡前彼此两情相悦的女子卉子因长辈久病，被迫嫁给了城内的老粮商杨匣。卉子的妹妹芥子、女婢辛茹都对凡木情有所衷，凡木却是立誓不成家，一再地要将她们推给旁人，等等。小说开篇开启了设谜一般的小说叙事。读者只能从当朝的“契刀钱”不好使、民间更推崇前朝的“五铢钱”，朝廷废止奴婢买卖等情节或者蛛丝马迹，来判断小说故事背景为王莽当政时期的“新朝”。

《昆阳关》每章标题既古雅有韵味，又简明扼要地概况了该章的主要故事情节，有提纲挈领的作用，也勾起读者阅读的兴致。小说家用了很多心思在小说的谋篇布局上，直到第十九章“凡木听人论朝政 水生泣泪洒宛城”，才开始牵引出对于昆阳城、宛城之战的叙事线索，即以小说所设置的凡木与李诚、王桂等小说人物的讲谈等故事情节，掷出“赤眉军”“王莽”“宛城”等时政话题。这一章至小说结尾，又层层递进，终于抽丝剥茧般还原出昆阳之战的历史画面。

不同于一般的战争描写，因为小说文本已经有前面三分之二篇幅的铺垫，又凭借凡木与凡木的家仆、亲戚友朋等作为嵌入到宏大作战场面中的平民人物形象，令昆阳之战在残酷性之外，平添许多人间烟火气息，也更加能够令读者阅读产生代入感。比如凡木与家仆同刘秀将军相遇的情境设置，就活化了刘秀这个本来刻板的历史人物形象。刘秀处罚了要抢凡木枣红马的手下，虽然最后还是决定征用这匹马，但刘秀写了字据，汉军所借粮米等也均被写了字据。刘秀所率汉军纪律严明，是通过具体的故事情节得以生动演绎。

《昆阳关》在地域性文化资源与中国传统文化资源的汲取与表现方面，有着突出表现。它是带有鲜明地域性特征的小说，地方的、民族的，是国家的，也是世界的。美国的福克纳一生以15部长篇小说和许多短篇小说，书写了他的家乡那个被称为在地图上只有邮票般大小的地方。而19世纪弗兰克·莫雷蒂说过，地理是“一种渗透在文学领域并且深入塑造它的主动力量”，因要强调地理的生发作用，他说地理“不是一个惰性的容器，不是一个文化史发生的盒子”，但从另外维度来说，如果小说能够汇集成一地的文化史，那么小说就在讲好听的故事之外，深拓了文学的表现领域与意义指向，这样的小说功莫大焉。对《昆阳关》而言，昆阳（今河南叶县）、宛城（河南南阳一带）的地理，以及人物风物习俗等方方面面，甚至直接影响与塑造了小说的叙事结构。

《昆阳关》这部小说及其作者，对于优秀文化传统的体现有着自觉的责任担当意识。凡木做生意与为人处世，总是宁可自己吃亏也要容让别人、获得道理与道德上的平衡。其随从孟江仅为一个小人物，却在凡木险些受难脱险后，自断一截手指以悔愧与自罚。李知县及其夫人先后以死明志，都是凡木出钱出力，顶着战乱的情势好不容易才能够出城将死者埋葬。粮商杨匣因家中男家奴与将佐兵士起冲突，导致家财、粮食等全被掳走，杨匣瘫倒生活难以自理，凡木倾其所有凑出两万钱送到杨家，谎称杨家钱财未失。皆因杨匣只有亲眼看到钱都在，或许才有病情转圜的可能性。许是心中所埋藏的对于卉子那份情意，凡木并不打算要回这两万钱。凡木不光在战乱之年赊粥济民，对于奴婢友邻等也尽是仁义德以待。历史车轮、历史名战的刀光剑影终将过去，中华优秀的文化传统却经由代际传递，生生不息地传承下去。

董新铎喜读历史书，对于自己所写的河南当地地域的现实生活也非常了解。《昆阳关》及其之前的小说创作，董新铎都很注意从历史史籍资料中获得写作灵感与创作素材，关系到故事人物的生活细节，他也大多都经过史料的考证才写入书中。董新铎的想法是：“在真实的基础上虚构，让故事更有可读性，也让传统文化得以传承。”传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已经融入当代作家的生命，成为一种自觉的责任担当。

（刘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