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在郑州商城遗址“探商寻夏”
在车水马龙的城市地表之下,掩埋着一座3600多年前的规模宏大、布局严整的商代早期都城遗址。
郑州商城的发现,填补了殷墟之前商文化的空白。
郑州商城“亳都”的确认,影响了整个夏商考古文化体系及学术框架的构建。
以郑州商城为支点,再向前“寻夏”有了更切实的抓手。
大河泱泱,自西向东一路奔涌,汇万流以浩荡。
在史谓“天地之中”的河南郑州地区,湍急的黄河一下子变得平静温柔许多,如同扇轴般悠然展开,冲积孕育出辽阔、肥沃的华北平原。
华夏文明,便在此处肇始。
距今约10万年的织机洞遗址、约3至5万年的老奶奶庙遗址、约1万年的李家沟遗址、约8000年的裴李岗遗址、约5300年的双槐树遗址……自旧石器时代起,郑州地区就是中华文明起源和发展的核心区之一。
而让郑州有充足底气入列中国“八大古都”的原因之一,就是在它车水马龙的地表之下,掩埋着一座3600多年前的规模宏大、布局严整的商代早期都城遗址。
7月26日,郑州商都遗址博物院正式开放。
这座整体造型为抽象几何、外墙面仿若层层叠压着的考古地层的建筑,与矗立在不远处的商代古城墙遥相呼应,“镶嵌”在郑州市老城区的中心,诉说着这座城市3000多年来人脉不息、文脉不断、城址不移的故事。
这是7月26日拍摄的郑州商都遗址博物院(无人机照片)。图片均为新华社记者李安摄
黄土之下,有商之城
闲暇时,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副院长杨文胜最喜欢在城墙根走走看看。
这段绵延7公里的夯土城墙,是郑州商城遗址留存至今的最显眼的遗迹之一。
杨文胜50多岁,高大魁梧,笑声爽朗,是一名地地道道的郑州“土著”,打小就在城墙旁长大。
“初中放学后,经常和小伙伴爬到城墙东南角上摘核桃、滑滑梯,一年下来,恐怕脚后跟都带了一厘米厚的城墙土……”小山似的土城墙,在少年杨文胜眼中堪比“游乐场”,带给他不少美好记忆。
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回忆,多少年来,这城墙一直静静地横亘在老郑州的四方城中,不少人从上面取土,或是干脆在上面掏个窑洞做栖身之所。大家习惯了它的存在,至于它究竟从哪里来,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说得清楚,更不会和久远的“商”联系在一起。
冥冥中,一切从1950年开始变得不同。
这年秋天,时任郑州南学街小学教师的韩维周像往常一样,在城东南的二里岗一带散步。路过一处建筑工地时,他偶然捡拾到几块绳纹陶片和磨光石器。
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物件,却让韩维周心头一颤,他初步推测“应是商代遗存”。
韩维周并不是胡诌。相反,这位小学老师有着丰富的田野考古经验。
早在新中国成立前,韩维周就曾进入河南古迹研究会从事考古工作,安阳殷墟、辛村卫国墓地等遗址的发掘都有他的身影。
于是,韩维周立刻将新发现报告给新成立的河南省文物管理委员会。经过进一步调查,考古人员判定这里是中原地区继殷墟之后,发现的又一处重要商代遗址,年代可能比殷墟还要早。
兹事体大,国内文物考古界高度重视。随后几年,以被誉为“新中国河南考古第一人”的安金槐先生为首的多名考古工作人员,开始对郑州二里岗及周边区域进行大规模调查和发掘工作。
这是郑州商都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内的安金槐像。
著名考古学家安志敏先生在1954年发表的《一九五二年秋季郑州二里冈发掘记》中写道:“郑州地区内殷代遗址的分布很广泛……在郑州市的南郊、东郊及北郊都有分布,现在的郑州市区就是坐落在殷代遗址的上面。”
根据大量出土陶器的形制特征以及地层关系,考古人员明确了郑州二里岗商代遗址的年代要早于商代晚期,而又晚于夏代或商代前期偏早阶段。“二里岗文化”由此被命名,成为衡量商代早期文化的又一考古学标尺。
此时,安金槐等考古学者还不知道,前方等待他们的,是更大的惊喜。
1955年,在郑州北部白家庄一次配合基建的考古发掘中,考古队发现了两座相互叠压的商代墓葬。挖着挖着,带队的安金槐开始犯嘀咕:怎么墓都到底了,还没见到生土层?
没办法,继续向下挖。很快,众人就发现了密集且清晰的夯窝,有明显的夯筑痕迹。“墓葬下面是夯土层!”
可这些夯土是做何用?为了探明情况,安金槐带领考古队新挖了数条探沟,不断加大钻探力度,谁知夯土一路延伸,一直没找到尽头……
“会不会是商代的城垣?”安金槐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想。
在当时,这个假设可谓石破天惊。要知道,在已经发掘了数十年的殷墟,都始终没有发现大型城垣遗迹,那么比殷墟更早的郑州商代遗址,会有城垣吗?
向东,向西,向南,向北,考古队顺着探沟继续寻找,不久便钻探出,这些商代夯土层刚好合围成一个纵长方形,总长近7公里。更为巧合的是,南部的商代夯土层恰好与郑州明清老城的南城墙重合。
这下,安金槐心中悬了多日的猜想,终于被考古材料明确证实:郑州商代遗址存在大型城垣,是一座前所未知的古城址。“郑州商城”由此被命名。
消息一出,考古界既惊讶又振奋。
据与安金槐先生共事多年、曾多次参与郑州商城发掘工作的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副研究员曾晓敏回忆:“当时郑州商城引起的轰动,不亚于国外发现庞贝古城。”
如今,在郑州市城东路与东里路交叉口,仍留有一段保存完好的郑州商代城墙纵剖面,断面上清晰展示着从商代、战国一直到近代各个时期的夯土层。深深浅浅的土层间,用白色线条做以区隔,乍看之下恰如树木的年轮,记录着城市生长的密码。
这是郑州商都遗址博物院内的郑州商代都城复原沙盘。
商汤开国,其都赫赫
只要聊起郑州商城的发掘经历,年逾古稀的曾晓敏便会瞬间打开话匣子。
虽然已经退休,但在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郑州工作站内,仍保留着曾晓敏的办公室。进门处占了大半面墙的书架,早已被一本本考古报告文集和资料照片集塞得满满当当。
“这是安金槐先生在考古工地,这是邹衡先生来指导工作,这是夏商周断代工程的专家代表们参观标本室……”每一张珍贵老照片背后的故事,老先生都如数家珍,但最令他记忆犹新的,还要数郑州商城3处青铜器窖藏坑的发掘。
郑州商城第一处青铜器窖藏坑,发现于1974年。
彼时,为响应国家“深挖洞、广积粮”的号召,全国掀起了挖防空洞的热潮,郑州也不例外。一天,一名工友挖着挖着,“嘭”一声响,一镐刨出了两只锈迹斑斑的金属“大锅”。这是啥?有人害怕是炸弹,便连忙上报给相关部门。
“考古队到现场一看,便知道这两件并排而放、装饰着饕餮纹与乳钉纹的大鼎非同寻常。”想起发掘时的有趣细节,曾晓敏忍俊不禁,“一般我们用洛阳铲,都是竖着往下探,这次为了确认地面方位,就反向操作,拿着洛阳铲垂直往上探,结果从杜岭街一户人家里屋的床底下钻出来了。”
此次发现的,就是郑州商城的代表性文物“杜岭方鼎”。其中,稍大的一件通高100厘米,重达86.4公斤,被命名为“杜岭一号”,稍小的则被命名为“杜岭二号”。
《史记·封禅书》有云:“黄帝作宝鼎三,象天地人。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自古以来,鼎便被视为国家和权力的象征。
杜岭方鼎是目前为止发现的保存最为完整的商代早期青铜重器,比殷墟出土的后母戊鼎还要早约300年。
随后,第二、第三处青铜器窖藏坑分别于1982年、1996年被发现,出土了包括大方鼎、大圆鼎、扁足鼎、牛首尊、羊首罍、提梁卣、戈、钺等在内的一大批青铜礼器。
这是郑州商都遗址博物院内的兽面纹铜钺。
这一系列发现,不仅直观印证了商代“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的传统,也为郑州商城是商代早期“王者之都”,提供了考古学意义上的有力证据。
事实上,从郑州商城被发现的第一天起,关于其性质的讨论就不绝于耳。
宏大的规模,丰富的遗迹遗物,让多数学者认可郑州商城是商代早期的一座都城遗址。但它究竟属于谁?
1959年,郭沫若先生在考察完郑州商城考古工地后,提笔写下“郑州又是一殷墟,疑本仲丁之所都”的诗句。“1961年,安金槐先生在《试论郑州商代遗址——隞都》一文中,明确提出郑州商城是‘仲丁迁于隞’的隞都,属商代中期。”曾晓敏说。
此后近20年,“隞都说”一度是学术界的主流观点。
一直到1978年,北京大学考古系教授邹衡先生发表论文《郑州商城即汤都亳说》,认为郑州商城应是商代第一位君王汤所建的亳都。“亳都说”横空出世,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是郑州商都遗址博物院内展出的“亳”字陶文。
近年来,随着科技考古手段的不断进步,经测定,郑州商城的始建年代为公元前1600年左右。
“结合越来越多的考古实证材料和文献记载,目前学界普遍达成的共识是,郑州商城为商代‘亳都’。”夏商周断代工程首席科学家、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李伯谦说。
随着发掘工作的持续深入进行,郑州商城的王都气象更显巍然。
——这里总面积达25平方公里,有至少两重城垣。其中,内城呈长方形,由总周长约7公里的夯土城墙和城壕围合而成。外郭城的城墙则依照地势修建,对内城形成半包之势,与护城壕及东部湖泊内的大面积水域共同构成严密的防御体系。
——宫殿区位于内城东北部,发现有数十处宫殿基址,已形成规模宏大、结构复杂的宫殿建筑群。宫殿区内还营造有规模宏大的蓄水池和完善的供排水系统。
——内城内拥有内涵丰富的祭祀遗存,如祭祀场、祭祀坑、人头骨壕沟、牛骨架、猪骨架等,多个地点发现有卜骨遗存。3处青铜器窖藏坑,也可能与祭祀活动密切相关。
——在内城与外郭城之间,分布着手工业作坊区、平民居住区、墓葬区。包括铸铜作坊、制骨作坊、制陶作坊等在内的多处遗迹,显示出郑州商城发达的手工业水平。
——除本地文化因素外,郑州商城内还发现了来自北方、东方、南方的外来文化因素,表明已有大量外来人口汇聚于此。
——这里还出土有完整的原始瓷尊,高岭土作胎,坚硬细腻,腹部有蓝纹,表面和内上部均施有光亮晶莹的黄绿色釉,将我国烧制瓷器的历史上溯到了商代早期。
这是郑州商都遗址博物院内展出的原始瓷尊。
据曾晓敏介绍,从文化堆积和文化分期来看,郑州商城的使用时间达200年以上。
“郑州商城无疑是一处商代都城,是数代商王的王都,是商王朝的重要历史见证。”曾任殷墟考古队队长的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郑振香先生表示。
从1955年算起,60多年过去,郑州商城持续发掘,成果不断。
如今,这支沉甸甸的考古接力棒,交到了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郑州工作站站长杨树刚手中。
“经过几代考古工作者的努力,郑州商城的年代、性质和布局等基本问题都已经搞清楚。”杨树刚说,“郑州商城的考古发现与研究成果,为解决‘商人灭夏’‘夏商更替’等重大问题,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这是郑州商都遗址博物院内的商汤王像。
依此探商,由此寻夏
《诗经·商颂》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而《史记·殷本纪》中,商汤灭夏、盘庚迁殷、武丁中兴、牧野之战等记载,更引发世人对神秘商王朝的无限遐想。
在我国古代各类文献典籍中,记录着夏商王朝更迭。但由于年代过于久远,一些记录支离破碎,加之缺乏考古实证材料,这段历史一度被认为是传说而非真实存在。
自1921年以仰韶村遗址科学发掘为标志的中国现代考古学诞生以来,中国考古人便怀着“寻根问祖、证经补史”的初心与使命,踏上寻找夏商的征途,探求5000多年中华文明的起源、形成和发展之谜。
这个过程中,最重要的目标之一,便是找“城”,尤其是都邑性城址。
1928年,“甲骨四堂”之一的董作宾在河南安阳挥出考古锹,让殷墟这座距今3300年的商代晚期都邑重现人世间。宏伟壮观的宫殿、宗庙,工艺精湛的青铜器,相当成熟的甲骨文字,无不令世界震动。
可是,以殷墟为代表的如此成熟的晚商文化,不可能是无源之水,它从何演变发展而来?而以“盘庚迁殷”为界,殷墟之前的商代都城又在哪里?
直到郑州商城被发现并确认,考古工作者们开始慢慢靠近上述问题的答案。
郑州商城的发现,填补了殷墟之前商文化的空白。
郑州商城出土的杜岭方鼎,已经显示出高超的青铜铸造技术,成为殷墟时期青铜文明巅峰的序章;而郑州商城出土的11字习刻字骨,为找寻殷墟甲骨文的“童年”提供了重要线索。
更重要的是,郑州商城“亳都”的确认,影响了整个夏商考古文化体系及学术框架的构建。
古籍记载,汤始居亳,其地望及文化面貌究竟如何,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郑州商城,是以成为研究夏商分界的重要界标之一。
以郑州商城为支点,再向前“寻夏”有了更切实的抓手。
“没有郑州商城,夏商周研究就只能是一头扎在暗夜里瞎摸。”中国国家博物馆研究馆员李维明曾这样形容。
郑振香同样表示:“夏文化的被确认是与郑州商城的发现与研究分不开的,郑州商城处于承前启后的重要发展阶段,有了郑州商文化的发现和研究,寻找夏文化就有了基点。”
在发现郑州商城之后,随着1983年偃师商城遗址、1989年小双桥遗址、1999年洹北商城遗址相继被发现和发掘,中原地区商代早、中、晚期的社会图景铺陈开来。
偃师商城总面积约2平方公里,存在宫城、小城、大城三重城垣,宫城中发现有十多座大型宫室建筑基址、祭祀遗存和池苑遗存,其地望与《汉书·地理志》中记载的“尸乡,殷汤所都”相符。根据“夏商周断代工程”提供的系列测年数据,偃师商城的始建年代也是约公元前1600年,与郑州商城大致相当,在使用时间上,二者也有重叠和交叉。因此,目前较多学者认为,偃师商城是商人灭夏后建立的“西亳”,与郑州商城存在关联性,或为陪都,或为双都。
而位于郑州西北约20公里处的小双桥遗址,则更多被认为是商代中期较早阶段仲丁所迁的“隞都”。
小双桥遗址面积达4平方公里,发现有宫城墙、宫殿(或宗庙)建筑、祭祀场、祭祀坑群等,文化遗迹数量丰富,种类齐全。尤其是遗址内十数米高、夯土为芯、上下三层的商代高台夯土建筑的发现与发掘,对于研究我国高台建筑源流与变迁等,均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洹北商城的发现,更是商代考古工作的重大突破,被称为20世纪最重要的考古发现之一。
洹河北岸、殷墟东北,这座总面积约4.7平方公里的都邑,补上了早商和晚商之间的“中商”缺环。宫殿区内,发现几十处大型夯土建筑基址,其中规模最大的一号宫殿基址,总面积达1.6万平方米。而对于该遗址的发现者、曾任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殷墟考古队队长的唐际根而言,洹北商城也满足了他个人的一项夙愿:“亲手从地下挖出一个完整的商王朝来。”
此外,若将视野投向中原以外,位于长江中游地区的湖北盘龙城遗址,则是最引人瞩目的一处“商王朝的南土”。
当前,考古界普遍认为,盘龙城是商代早期中原王朝在长江流域最大的都邑,不仅反映出中原商王朝对周边区域强大的控制力和影响力,来自中原的青铜文明也正是经由盘龙城影响到长江流域多地。
拿起手铲,到田野求证。一代又一代中国的考古学者,用深埋于地下的考古材料,重建起被质疑的上古历史。
虽然仍有不少问题聚讼未决,但整体上,商代的考古学文化序列已厘清,社会面貌愈发清晰。“商朝的历史,已通过考古发现基本得到证实,完整浮现在人们的面前。”李伯谦说。
往事越千年。
如今,郑州商城的古老夯土城墙依然挺立,尽情展露已持续数千年的威严。依城墙而建的郑州商都国家考古遗址公园、郑州商都遗址博物院等,成为市民们休闲怀古、触摸商文明的好去处。
又一个清晨,杨文胜再次登上郑州夕阳楼遗址附近的城墙,“俯瞰城市,便会不由自主遥想当年的商王之都是何等霸气”。
曾晓敏老先生又翻看起那些见证了郑州商城发掘历程的老照片,期待着,“郑州商城一定还有更多青铜器窖藏坑,等机缘巧合,让后生们发现哩!”
年轻的考古队长杨树刚,早已来到城墙边的文庙考古工地忙碌,这里新发现一道大沟,按照走向,或许不久后,他寻觅已久的郑州商城城门就会现身。
而与杨树刚所在的考古工地仅隔一条马路,郑州商都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内,韩维周、安金槐、邹衡三位先生的铜像熠熠生辉,陪伴“商都”迎来又一次日出。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桂娟、袁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