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毁的遗迹成为建筑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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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出离愤怒。
我一度无语凝噎。
1071年(宋神宗熙宁四年),雍容平静的洛阳城迎来了近50岁的御史台司马光,自此馈赠给他15年的时光,让他从容完成了那部煌煌编年体巨著《资治通鉴》。
待在洛阳的司马光是幸福的、自在的,“天下以为真宰相,田夫野老皆号为司马相公,妇人孺子亦知其为君实也”(《宋史•司马光传》)。1086年(宋哲宗元祐元年),司马光去世,归葬陕州,但他生前一直热爱、眷恋的西京洛阳却为他留下了千年名园“独乐园”、千年名寺“洪恩寺”和千年名村“司马街村”(历史上也曾用名“温公里”),以表敬仰,以示纪念。
然而,926年后,这座曾与司马光互相成就的城市却作出了一个个残酷无情的决定:拆迁这片千年遗存,安置市区“商贸市场”外迁;到了2017年,更是将司马光故居遗址及周边的土地转卖给开发商,建设“华耀城”商贸项目;到2019年年底,遗址已被全部夷为平地(仅留碑刻),今年3月中旬,地面上的建筑瓦砾更被清除完毕,筑路机械即将进场展开基建施工。
呜呼,司马光!悲哉,洛阳!千年文脉,就此将要毁于一旦!
——难道,那一处被李格非(李清照之父)列入《洛阳名园记》的“独乐园”,我们真的要与之彻底诀别了吗?
——难道,那一个被无数为政者和读书人默默凝视的伏案挥毫的身影,很快就要被漫天的灰尘遮蔽住了吗?
——难道,那一团被《资治通鉴》遗留在司马温公祠里的醇厚书香,从此就要飘散在高楼大厦之间的虚空中了吗?
司马光故居“独乐园”遗址残存的园林石材和建筑构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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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与少乐乐,不如与众乐乐”(《孟子》),司马光退而独善其身的坚守和执着(“独乐”),已成遥远的绝响。
“车如流水马如龙,花市相逢咽不通。独闭柴荆老春色,任他陌上暮尘红”(司马光《次韵和复古春日五绝句》),富弼、苏轼、王拱辰、范祖禹、诗僧道潜,等等,司马光那豪华朋友圈的欢声笑语,从此就只能在一些诗文中被我们听到。
“弄水轩”“读书堂”“钓鱼庵”“采药圃”“种竹斋”“见山台”“浇花亭”,这样被司马光自称为“质朴而严洁,去市不远,如在山林中”的七处景观,也只能永远被我们这些后人当成文学想象了。
可悲!可叹!可恼!可恨!
古来兴亡多少事,请君还看洛阳城。用一只笔、一颗心细细感受洛阳兴衰史的那个人,他被抛弃了!一座偌大的洛阳城,竟容不下一个古代先贤瘦弱的身影!你愧对“千年帝都”,你枉称“河洛文明”,你让这一片神奇而光荣的土地深深蒙羞!你也让那些以文化为傲的710多万洛阳人感到耻辱!
不是吗?现在我们正在“保护、传承、弘扬”黄河文化,中央的要求是“推进黄河文化遗产的系统保护,深入挖掘黄河文化蕴含的时代价值,讲好‘黄河故事’,延续历史文脉,坚定文化自信”,你这样做,不正是毁掉中华民族“根”与“魂”的某种表现吗?
“独乐园”只有一个,“洪恩寺”只有一个,“司马光故居”只有一个,“《资治通鉴》编撰地”只有一个,毁了,就啥也没有了。它们保留了近千年,为啥到了这个时间点就被轻易地毁了?出卖给商业利益,以城市建设的名义拆之毁之弃之,这和以盗掘的方式破坏之有何区别?
这,是对历史、对文化的“犯罪”,是对祖先、对子孙后代的极度不负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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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郑州为改造东、西大街,一声令下拆除了大量明清建筑,其中包括著名作家魏巍祖上留下的故居。当时,有多少文化人呼吁,主政者不听;魏巍本人也发誓生前不回这个伤心地,但没有人顾及他的眼泪。而后过了多少年,新的主政者想恢复古都面貌,可是该拆得都拆了,不该拆得也拆了,再去哀叹、遗憾,又有什么用?
洛阳本地的教训,难道也不够多、不够深刻吗?老天师庙遭强拆,太子冢(唐恭陵)缺乏有效看管,龙门石窟被山寨,客家人回家的“路”长期荒芜,等等,故事“很精彩”,但都暗含悲情。特别是隋唐洛阳城老城区的改造,拆了建,建了拆,而且总是“大拆大建”,至今有一个受到各方认可的成熟方案没有?为何连续被《人民日报》点名批评为“拆真建假”?
只能说,这是对历史、对中华民族的文化遗产缺乏足够的敬畏和珍惜的表现。
司马光留下的《资治通鉴》手迹
城市建设、经济发展能否与文物保护、物化资源的开发相得益彰、互为襄助,这似乎已经是一个无需讨论的问题。多年前,笔者老家的李商隐墓和刘禹锡墓长期未得到保护,荥阳市将其周围规划为一座小商品城,开发商也是将要将其推平,后来笔者在报纸上呼吁保护性开发,荥阳市政府当机立断拿出1.2亿元建了两个公园,将这两处遗址保护了起来。
如今,“李商隐公园”和“刘禹锡公园”已成了郑州市两处靓丽的风景,走进去,宛如相约江南;而这两座公园周围,土地升值,人居环境和谐,地产项目、商业项目层出不穷。荥阳市尝到甜头,自此以后一口气建了至少七八座人文性主题公园。这事我已经提了多次。谁说规划不能改改?谁说城市规划不能给司马光故居这样的人文遗址留一处喘息和安置的缝隙?谁说它们不能够给经济发展带来价值?
如前所述,一座偌大的伊滨新城完全可以在规划图上标出司马光故居的遗址,恢复“独乐园”,重建“洪恩寺”,并将司马光的大型雕像树立起来,告诉世人,看,这就是我们的地标,这就是我们的骄傲,这就是我们伊滨新城的文化灵魂。
“独乐园”在华耀城项目中的具体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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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一个地方,是要有灵魂的,而文化就承担着这种作用。
去年年底,我去马来西亚,位于基隆坡的国立博物馆中,我看到这个一国家可以追溯的历史竟是那么短,这个国家可以引以为傲的文物竟是那么少。而反观我们中国,不说哪个省,不说哪个市,也不说哪个县、哪个乡,就一个普通的村落,其所拥有的文化遗存和历史记载,也足以拿来与他们整个国家拼上一拼(这样说,我只是强调事实,并没有侮辱、贬低他们的意思)。
但,人家不以“少”为沮丧,反而视之为珍宝;我们却可能因为“多”,反而不加珍视——像司马光故居这样的“市级文物”,与整个洛阳目前所拥有的3项6处世界文化遗产、51处全国文保单位、115处文保单位、9000多处不可移动文物比较起来,与那些埋在地下的大量古墓群和其他遗迹比较起来,可能是小巫见大巫,但,谁也不能否认,司马光和他的故居,对这片河洛大地是唯一的,它本身所展现的人文精神和历史文化传承,也是无可替代的。
(洛阳作为一个花城、诗城、史城,那么多历史文化名人与她曾经拥抱,现在,他们都去哪里了?这个城市,究竟展现出他们留下来的多少遗迹和流韵?)
民间甚至一些职能部门,长期以来都有保护这处文化遗址的意愿,甚至一直都在发出呼吁保护性开发的声音。比如世世代代在司马街村居住的4000多口村民,他们自2017年起就开始在请愿书上签名,要求保护、复建名村和司马光故居,但是地方政府却对之置之不理,甚至还将河南省文物局关于保护遗址的批准文件置之不理。
村民们愤怒了。他们虽然都不姓司马,但他们却说他们都是司马光的后人,自发地一直坚守在“独乐园”遗址周边,“阻止”施工单位进场施工。其他地区的社会各界人士,包括海内外的司马氏后裔,几年来也都以各种方式呼吁、奔走,但是他们所有的努力,都在那一辆辆突突响着的挖掘机、工程车的轮子下,被碾得支离破碎。
他们都是中华魂的守护者,凭的是对中华文化传统的敬重和敬畏,凭的是文化良知;而那些以开发商贸城为名的所谓“建设者”呢,他们对历史文化名人的所作所为,却正在戕害我们的文化,试图将这一片土地上的“根”与“魂”连根拔起。
——你们可以不顾那4000多口司马“后裔”和有关文化守护者的意见,但何以给710多万洛阳人一个交代?
——你们可以不去面对那个千年前文化先贤的灵魂,但未来将在何处寄存由《资治通鉴》所展现出来的浩瀚历史精神?
——你们可以将地方GDP和税收指标拉升那么一点,但你们的文化品格和历史责任感,难道仅仅是降了一点点吗?
资政,资政,一个给别人提供资政条议的人,却被某些为政者“抄”了“家”,“资”了“政”。讽刺吗?
司马光故居老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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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你们也有理由,而且正大光明、冠冕堂皇。可我仅说一句,也许100个商贸城,在文化精神和综合价值上都抵不上一个司马光故居。
不就是拿出20亩地吗(司马光生前独乐园占地20亩),复建个“独乐园”那般的公园,继续让老百姓和司马光的“后人们”乐一乐,难道不好吗?继续让司马光和他的朋友们在伊水河畔为你们吟诵“阙塞当门外,伊流绕舍西。松筠下改色,桃李自成蹊”,难道不美吗?
苏州园林如今名震四方,历史上洛阳园林也称霸天下,而今洛阳正建北方园林城市、水城,何不借此重现历史的辉煌,将李洁非的《名园记》复活为锦绣山川文章?
看看人家成都的杜甫草堂,看看人家杭州的西湖胜景,看看人家福州对严复、林则徐、冰心、郑振铎等人的“优待”,你们可能就明白,历史文化名人和他们留下来的遗迹,将是一个城市多么强大的人文根基。
反过来说,别的城市找司马光故居这样的人文遗迹往往都不得,你们却在毁、在弃,这不是傻、不是蠢,又能是什么?
司马光好学图
当然我们也不能指望开发商。
它有文化良知吗?它会和钱过不去吗?它哪怕有一丝类似于兴亚集团程道兴先生对伊川二程文化园的那般情怀、认知、投入和责任,那么,我也会对它表达出足够的敬意。可是,从商业逻辑出发,它只会命令它的推土机和施工队,只认那片被拆迁的土地,它看不到千年前司马光在这片土地上写下的光辉文字,也听不到现在他依然留在中国历史天空中的浑厚声音。所以,我们对它没有苛求。
呜呼!洛阳的这一支文脉,要断了。它还能不能被挽救?独乐园、洪恩寺、许文正公祠堂还能重起于波光潋滟的伊水河畔吗?我们是否还能够再次于已变得喧闹的环境中,捕捉到司马君实那深邃的洞悉历史的目光?
这,需要现在洛阳市伊滨区乃至市政府的主政者来回答。
拯救司马光故居!守望一代“文魂”!守护中华文脉!洛阳,最应该留住这个书写了它的兴亡史的人!
我,等着回答;我们,等着结果!
【附录】关于整个事件的详细说明
洛阳将无“独乐园” 司马光洛阳故居遗址面临灭顶之灾
近日获悉,洛阳市有关方面为了开发“华耀城”商住项目,居然将司马光故居遗址“独乐园”肆意破坏。“独乐园”现在面临灭顶之灾!
独乐园是洛阳名园之一,是司马光在熙宁六年(1073)修建的私人园林,虽非豪门大院,却因司马光曾在此编著《资治通鉴》而声名大噪,苏轼等人曾撰有相关诗文(苏轼《司马君实独乐园》:青山在屋上,流水在屋下。中有五亩园,花竹秀而野‧‧‧‧‧‧洛阳古多士,风俗犹尔雅。先生卧不出,冠盖倾洛社‧‧‧‧‧‧)。李清照之父李格非在《洛阳名园记》一书中对园中“弄水轩”“读书堂”“钓鱼庵”“采药圃”“种竹斋”“见山台”“浇花亭”七景也曾做过简要描述。
“独乐园”位于河南省洛阳市伊滨区诸葛镇司马街村,是司马光编撰《资治通鉴》时期的办公、居住的场所,也是闻名遐迩的历史文化遗址。“独乐园”旁边有一“洪恩寺”,始建于北宋元祐三年(1088),系专门为超度司马光英灵而兴建的正法道场。史料记载,当时有400多位高僧云集鸿恩寺为司马光诵经超度。鸿恩寺也是河南府十大名寺之一。司马光“独乐园”遗址及“洪恩寺”虽名声很大,但因种种原因仅列为“洛阳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长期以来,河南省和洛阳市的各届领导都十分重视司马光文化的保护和利用,洛阳市政府也曾多次组织专家论证复建司马光“独乐园”文化项目,河南省内外专家都一直认为洛阳复建“独乐园”意义重大。然而,在进入新世纪之后,形势发生了惊天大逆转!因洛阳市党、政领导更换频繁,司马光故居“独乐园”复建项目迟迟未能落地。
2012年,洛阳市有关方面为了安置市区“商贸市场”外迁,不顾各界人士及当地群众的反对,居然做出拆迁千年古村司马村的决定。为保护司马村“独乐园”等文物遗址和古建筑,当地聚集数千人与警方发生冲突,一度引起轰动。
左下角红山区域为“华耀城”商贸项目用地
2017年,当地政府将司马光故居遗址及周边的土地转卖予开发商建设“华耀城”商贸项目。司马村村民自发向当地政府请愿,要求保护、复建名村和司马光故居,全村4000多人在请愿书上签名(该村民因热爱司马光,都自称“司马人”,但全村无一司马姓人)。
为了保护司马光故居遗址不被开发商的商业地产项目侵占,各地有关历史文化专家、大学教授、社团组织以及所在地司马村的群众,不断向河南省文物局及当地政府提出保留司马光故居“独乐园”的要求。后来经河南省文物局批准,司马街村的独乐园遗址、鸿恩寺、许文正公祠堂(此为纪念是元初杰出思想家、教育家、天文历法学家许衡的祠堂)得以保留。洛阳市有关部门也承诺将在司马光故居“独乐园遗址”被拆除后,将由政府重新规划复建一个以独乐园为核心的“司马光文化苑”。
2019年,承载司马光“独乐园”的千年古村司马街村已经被夷为平地,“独乐园”遗址将被埋藏在商业项目“华耀城”之下,自此永远消失。
2020年3月中旬,随着洛阳市疫情防御降级,城市基建工程项目开始复工,“华耀城”基础建设项目也已经恢复动工,司马光“独乐园”遗址上的建筑瓦砾及周边土地已经清理平整完毕,筑路机械即将进场施工。司马村村民和有关人士立即向伊滨区政府投诉开发商破坏司马光故居遗址情况,伊滨区答复说,按照规划,遗址地面将修建一条支道,目前文物勘探已经结束,即将开工。伊滨区领导称,司马光故居遗址地下没有发现文物,可以施工。
这就无视当地大量出土的独乐园石碑、石刻、遗物的存在(附图:村民在独乐园遗址挖掘出的古建筑构建、石材),并以这次勘探没有发现文物为由,拟将强行动土施工。无助的村民们咨询了文物部门专家,他们表示,北宋时期修建的园林式宅院都是低层建筑,不可能像古墓一样深挖基础和安放传世物品供后人挖掘。
村民们又前往洛阳市、伊滨区有关部门咨询了解司马光“独乐园”项目的复建情况,但市、区有关主管部门均表示政府没有安排复建司马光故居的任何规划和方案。
洛阳有关方面违背“承诺”、开发商破坏司马光故居的消息传出后,立即引起各界的不满和关注。司马村村民自发坚守在“独乐园”遗址周边,阻止施工单位进场施工;省内外、港、台及日本、韩国的历史文化专家、学者也纷纷致电表示对当地政府破坏历史文化遗产不理解,支持“保护司马光故居”行动;洛阳、郑州、北京、上海、湖北、湖南、贵州、江西等地的司马光后裔以及司马光祖地山西夏县、河南博爱、温县、光山的父老乡亲也纷纷谴责洛阳政府和开发商破坏司马光故居的粗暴行为。
司马光是一位伟大的历史学家,所著《资治通鉴》光耀千秋,历来被公认为治国宝典。司马光也是位勤政廉洁的一代名相,中纪委、国家监察部曾在2019年纪念司马光诞辰1000周年时发表文章,以廉洁奉公为题纪念司马光。司马光故居“独乐园”作为历史名园,也是中华文明的一颗夺目的瑰宝,受到海内外历史文化、旅游、城市规划界的重视。各界人士都认为保护、复建司马光故居独乐园对于践行党的“以史为鉴”治国方略,建设国际文化旅游名城都具有重要意义。
李格非《洛阳名园记》说得好:“天下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而知;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圃之废兴而得。”
在全面复兴中国传统文化的今天,历经千年沧桑的独乐园遗址即将面临灭顶之灾!洛阳,将无“独乐园”;洛阳,将要告别司马光!(周健/文)
洛阳晚报记者早年拍摄的遗迹图